尼采(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,1844—1900)的论著瑰丽奇峭而又晦涩难解,但其“超人”之说却流行甚广,至少是知识界几乎是耳熟能详。正如茅盾(1896—1981)所说:“尼采的超人说,便似乎是晴天一个雷,大家都觉得诧异得很,以为是创举;其实从前也是有人感到的,不过有了尼采的雷声和电光,前人的喇叭声和烛光便给盖住了。”[①]尼采率先以“上帝死了”的判断宣告了欧洲虚无主义(Nihilismus)的降临。所谓“上帝死了”既是指基督教的上帝已丧失了它对存在者、对人类规定性的支配权,也是指一般性的建立在存在者之上、旨在赋予存在者整体一个目的、一套秩序、一种意义的“超感性领域”(如种理想、规范、原理、法则、目标等等)或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。但尼采仍然渴望着在这个虚无的世界上寻找到一种意义,或者说创造出一种生存的意义。“超人”即是上帝死了之后人类的自我肯定。据海德格尔(Martin Heidegger,1889-1976)的解释,“超人的伟大性就在于:他把强力意志的本质置入一种人类的意志之中,这种人类在这样一种意志中意愿自身成为大地的主人。在超人中存在着‘一个本己的审判权,没有更高的法庭来审判它了’。”[②]中国文化的宗教性相对稀薄,引进西方文化时又一直未能对基督教在西方的意义作认真的了解,所以“超人”的“雷电”虽响彻在中国的星空,但国人的理解却不免浮泛。直到20世纪80年代,当代学者陈鼓应(1935—)才综合有关研究对“超人”作出比较明确的概括:(一)“人是要超越自身的某种东西”。每个个体都是巨大的“冲创意志”(即此前所译的“权力意志”),可以不断自我塑造、自我发挥,因此人是一个桥梁而不是一个终点,是一个奔向未来的存在。(二)“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”。这固然直接针对基督教否定现实世界、敌视生命、蔑视肉体的唯灵论的人生观,同时也是对西方传统的二元论世界观所作的一种价值转换。“归结地说,尼采所谓的超人,乃是敢于作一切价值转换的人,敢于打破旧的价值表,特别是基督教的价值表,并以丰富的生命力来创造新价值的人。”[③]
1、“超人”与两种个人主义
中国读者所理解的“超人”,主要是一种个人主义。综合大量有关论述来看,一种是相对于社会控制的个人权利。如1902年,梁启超(1873—1929)就将尼采与麦喀士(通译马克思——引按)并列介绍:“今之德国有最占势力之两大思想,一曰麦喀士之社会主义,一曰尼至埃(通译尼采——引按)之个人主义。麦喀士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;尼至埃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少数之优者为多数之劣者所钳制。”[④]后来的胡适(1891—1962)也多在此一意义使用尼采。另一种是相对于文明束缚的自我实现。如李大钊(1889—1927)所说:“尼杰(即尼采——引按)者,乃欲于其自己要求与确信之上,建设真实生活之人也。对于弱而求强,缺而求完,悲惨而严肃深刻之生活,奋往突进,以蕲人性之解放与向上,有虽犯百战而莫辞之勇,内对一已之自我与生活,为锐敏之省察,外对当时之实状,为深刻之批判,以根究人性之弱点与文明之缺陷,而以匡救其弱点与缺陷为自己之天职。彼固爱自己、爱社会、爱文明,而又酷爱生命者也。”[⑤]以个人主义释“超人”,与中国学者通过日本来接触尼采有关。在梁启超、王国维(1877—1927)、鲁迅(1881—1936)、郭沫若(1892—1978)等人留日并部分地接受尼采思想期间,“尼采的思想,乃至意志哲学,在日本学术界正磅礴着。”[⑥]日本传播尼采学说的主将是桑木严翼与登张竹风,他们均从“文化批评”的角度强调尼采极端的个人主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