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看来,“西学东渐”已经、或者正在成为历史。我们今天需要谈论如何“东学西渐”或者说“中学西传”的问题了。这并不是说中国人从此不要再看西方人写的东西了,而是说“西学东渐”这个概念是指的中西文化相对关系的一个特定历史阶段,即不是一种双向交流,而是一种单向传播,这作为历史的一页,应该翻过去了。
一、关于“西学东渐”
近代以来,西方文化对中国发生了重大的影响,这就是所谓“西学东渐”。这种影响是整体性、系统性的,从形而上学、到形而下学,乃至日常生活方式。对形而上学以下的形而下学层级做一种最大的区分:一边是广义的伦理学,一边是广义的知识论。西方文化是在这两块上整体性地影响着现代中国。知识论这一块,它的核心是科学主义,它对中国的整体性的影响是毫无疑问的。伦理学这一块,西方的基本价值观念对中国一代又一代的影响也是非常厉害的。其中对中国人影响最糟糕的,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。我们现在都是倡导的动物哲学、禽兽伦理,基本上是这样的价值观念,就是“生存斗争”啊、“趋利避害”啊、“适者生存”啊什么的,都是丛林法则的价值观念。形而上学层级的影响也是如此:不仅影响着中国的哲学形而上学话语,而且甚至影响着中国人的最基本的思维方式,我们几乎不再以阴阳“两仪”、“五行”的范畴来观察世界、思考问题了。在生活方式上也是这样,包括我们穿的衣服、用的东西,从头到脚、衣食住行,西方文化在中国人生活方式上同样是非常全面的影响。
当然,影响是一回事,这种影响是否在中国落地生根了又是一回事。就形下学层面来看,五四以来,包括牟宗三他们,主要是关注“民主”与“科学”这样的话题。那么,科学这个玩意儿,我们可以说它在中国大地上已经“落地”、并且“生根”了,基本上可以这么判断。但是,民主这个玩意儿就不一定了,在中国,它可能“落地”了,至于“生根”没有,恐怕还谈不上!现在甚至我们儒家内部,也有一部分人坚决反对或者抵制民主制度;当然了,也有赞同民主制的。就形而上层面来看,涉及两个方面。一个是从哲学意义上来讲,西方的哲学形上学,今天是不是在中国落地生根了呢?这是可以讨论的。它特别涉及到西方哲学对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这个层面上的影响。另外一个方面,西方的宗教神学的形上学,在中国是不是落地生根了?
基督教今天在中国的传播,其实是有很多面相的,不能笼统地谈。我们今天看到的基督教在中国大地的传播,我不否认其中有一些基督徒是很虔诚的,是崇高的,怀着他们的一种理念。这是一种极端。但我们也不能否认还有另外一种极端。有的基督徒,包括我们中国的一些信仰了基督教的人,他们有非常明确的政治目的,他的目的非常明显地是直接指向现存秩序的。此外,还有很多的、大量的中间状态。
我还想讲另一个问题,一个需要加以澄清的概念,就是“文化中国”的概念,或者说“文明国家”或“文明型国家”的概念。我觉得这是与我们今天的主题“何谓中华心”有非常密切关系的话题。刚才李晨阳教授讲,我们要区分政治意义上的“中国”和文化意义上的“中华”,讲得非常好!“文明国家”是写《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》的列文森提出来的。他在谈应该如何认识中国的时候,有一个基本的探讨,这是一个符合历史事实的判断,就是说,所谓现代化,对于欧洲国家来讲,由单一民族所组成的“民族国家”的建构就是一个基本的象征。在他的观念中,或者说欧洲人、西方人所认识的“现代国家”,就是民族国家,是以欧洲国家为标准的。但是当他面对中国这个国家的时候,他发现,中国并不是一个“民族国家”,而是一个“文明型国家”。于是,在他看来,中国的“文明”传统是中国建立“现代国家”的一个巨大包袱和障碍,今天中国的历史任务就是从一个“文明国家”变成“民族国家”。我不否认他作为一个学者来说,态度是真诚的;但他的观点我是不敢苟同的。本来,根据他的观察,那么,“现代国家”的内涵就应该加以修正,“现代国家”并不等于“民族国家”,也可以是一个“文明国家”。当年梁启超就已经提出了这种观点。但这些年来,西方有很多人,特别是西方政界的那些人,经常拿这个来说事,我特别想谈一下这个问题。比如说中国现在有“56个民族56朵花”,那么显然,它不是一个民族国家意义上的现代国家。他们这种说法其实有一种潜台词,什么潜台词呢?如果现代性的国家标准应该是由单一民族所组成的民族国家,那么按照这个标准,今天的中国是不够格的;按照这个标准,中国要成为名副其实的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,就意味着56个民族应该分别成为56个国家。这就是西方一些政治家经常谈论的话题!他们甚至说现代中国是“一个文明而佯装成一个国家”(a civilization pretending to be a state)。这些西方政治家谈论这个话题,是有其非常明显的政治目的的,这一点需要我们保持高度警惕。但是,近年来我们国内也有一些学者认同这种观点,也在那里大谈什么“文化中国”、“文明国家”,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实际上是很危险的。对于中国学者来说,我们一定要澄清“什么是现代国家”的问题,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。我本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有所不同,我在一些文章里谈过:要严格区分现代意义的“民族”(nation)和前现代意义的“民族”(ethnical nationality),区分现代意义的“国家”(nation)和前现代意义的“国家”(state),不能混为一谈;现代中国既是一个现代意义的国家,也是一个现代意义的单一民族,两者是一回事、一个词,就是Chinese nation;现代中国既是一个民族国家,也是一个文明国家。